【楼诚】子时过
5.夜奔(六)
夜已阑珊,小阁楼上只一豆烛光摇曳。
江月明抬腕低头,表盘上分针悄悄走过了三个小时。
十一点半了,时间差不多了,他该出发了。
摘下手表,换上了护腕——两指宽度,做工精细。雕玉枝嵌七彩宝石,花纹繁复古朴,贴着手腕缠绕紧密包裹。
脱去长衫,穿上了中山装,从衣架上取下了玄色风衣,手臂一扬风衣贴合着他笔直的脊背垂落了衣角。
布鞋放在床边,穿衣镜里他刚换上的皮鞋崭新泛光。出门前,他顺手拿了衣架顶端处的圆顶礼帽。
今夜有雨,带把伞吧。关门前,他拿走了门后挂着的黑绸伞。
好安静的夜,一如暴风雨来临前。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江月明的身影在月光下、青石板路上拉得又直又长。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黄金大戏院里,《夜奔》新水令开场了。英姿飒爽的林冲一提步一开嗓,满堂喝彩。原本应该是寂静的午夜热闹得仿佛才拉开序幕……
今晚是三越班到上海来后第一个热闹的夜。
黎小菲的《思凡》已经惊艳全场,王越梅的《夜奔》却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都说女怕思凡男怕夜奔,可今夜这则梨园的暗规被打破了。
台上,林冲一回首一步前行,行色匆匆。剑眉星眸中,神色复杂,六分焦急奔走忙交织着四分难报家国庙堂遗恨。
只有林冲一个人的舞台,一个人的背剑独行,从此天涯流落客……
夜奔夜奔,月夜奔命。
江月明踏月而行,步伐一如戏台上奔走上梁山的林冲。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八分凛冽肃杀无畏暗藏两分警觉。
突地,江月明驻足,他的视线从一棵老槐树下的孤影上拂过,又久久地停留。
那是一个流浪者,半靠着槐树跟蜷缩在阴影下睡觉,若非那轻微的气息仿佛就是一个死人。
战乱的年代,这样的人多了……江月明见他没有任何敌意,才迈步从他面前走过。只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他看到他睁眼了,即使在黑暗中只短短的一瞬,而且睁开的是盲眼。
江月明的神经蓦地紧绷,说出口的声音也带着十分的戒备。“你是谁?”这里四下无人,常有野兽出没,一个盲人是如何到这里的。而且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会不会是敌方派来的?
那人从一片阴影中抬头,一双盲眼准确地看向江月明。
“你……”江月明惊愕地看着他。太像了!这张脸完全是白牡丹的复制!可是他根本不记得白牡丹有任何兄弟流落在外。更让他惊愕的是那双眼睛,眼白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眼球,眼球灰蒙蒙的,像战火侵袭的天空。“你的眼睛?”
“马上就彻底看不见了。”那人语气平淡,“我是特意等你的。”
“等我?”江月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以他的警觉,如果这人真的是来取他性命,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范围内还感觉不到杀气。
“我叫赵吏,灵魂摆渡人,活了一千多年了。等你,是因为你能助我度化数千亡灵。”赵吏见他不信,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你去杀人的吧?日本人。你要去的地方,冤魂无数。你遇见我,是上天注定,是缘分。”
“灵魂摆渡人?”江月明无法理解,“就和地狱来的黑白无常一样吗?”
“是。”赵吏有些讶异,他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猜测得出,而且一脸无惧。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这样的有缘人了……
“哦。”虽然离奇,江月明却异常淡定地接受了。只要不阻拦他执行任务就好,至于度化或者缘分,他并不在意。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江月明往前走一步,赵吏已经跟在他身后了。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在林间小路上仿佛没有那么孤单了。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林冲奔走在去水泊梁山的路上,夜凉需露宿,残月暗行方周全……黑暗中的左顾右盼,脚步轻抬轻放下又保持快行,荒郊处不敢滞留片刻。
戏台上的林冲抬脚巧妙地避开砸来的夜明珠,眼角纳入了二楼包厢里夜明珠主人的身影。林冲唱腔独到,身法干净利落,每个动作都带着江湖人无所畏惧的豪爽,甚至武官初落草的匪气也露出了端倪。
“这是我看到的最完美的林冲。”平沼秋次郎对王越梅的林冲赞不绝口,即使在说话时视线依旧舍不得离开戏台半分。“青木,备一份厚礼送给王老板,礼一定要重。”
一如伊藤劲杉所料,平沼秋次郎对中国艺术底子里是欣赏的,奈何太自负所以表面上才不屑一顾。可对将中国艺术演绎得淋漓尽致的戏子,平沼秋次郎却会发自内心的喜欢。甚至,会想要占有。
占有的霸道眼神,王越梅见得多了。以前刚登台的时候,他唱穆桂英挂帅台下就有人恨不得用一双眼睛扒下他的戏服从里到外看个精光。后来,旦转唱生,这样的目光渐渐地便没了。
他也不是第一次唱《夜奔》,却是第一次扮林冲时收到一个男人如此侵占性的霸道目光,让他莫明的心悸胆寒。
好在,只是一出戏。好在,平沼秋次郎只会来这里一回。因为,他马上就没有这个功夫听戏了。
“这里灵压太高,我进去会迷失。”赵吏有些无力地看着不远处那个秘密实验基地,里面无数亡灵无法轮回转世。
“……”江月明不由得看了眼他的眼睛,“你的眼睛是因为超度太多亡灵?”
赵吏整个身躯僵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事物都是双面性的,要达成某种目的必须付出代价。现在是战争时期,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死亡。刚才你说过你马上要彻底看不见了,不就是因为知道这里需要度化的亡灵太多吗?”江月明的话,让赵吏露出了一抹久违的微笑。
“是。”战乱,每天都死好多人,枉死的人都需要度化。即便他走一处度一处,依旧有着冤魂无数。
江月明抬头看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挂在树枝头的月亮将他的投影缩短了些。已经子时了,江月明看了看守卫严密的基地。“你等等,我去开门。”
“好。”赵吏见他要走,下意识地添了句。“小心些。”
如此语气,出自同样样貌的赵吏口中,江月明有一瞬间的恍惚。不过,也只是一瞬间,他回头只笑笑,笑容赤忱又纯净,一点儿不像这月夜——压抑、沉寂。
“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
《夜奔》的林冲,心里有家国天下的抱负、有对奸臣当道的愤懑、也有血海深仇的怨痛。他的一声声壮志未酬、一句句含泪泣血、一字字去意决绝。尽管从此与家永诀、与至亲至爱再难相见,也绝不回头!
破吾国者,杀!
江月明身形如鬼魅,不等门口两个日本兵反应,一手捏碎了一人的喉管。飘落的风衣一角随着他的步伐,挤进了这扇人间炼狱的门。
毁吾家者,杀!
江月明迈步迈得光明正大,踱着稳健的步子如行走自己家院子一般淡定自若。他无视所有朝他攻击而来的子弹,随手拉着一具被他拧断脖子的日本兵做掩护。趁着对方换子弹,扔出手里的尸体。抬腿踢碎的是五脏六腑,铁拳捶击的是头盖骨,肘部顶碎的是脊柱。
欺吾弱者,杀!
江月明遇人杀人,脚跨过尸体无数,一招毙命,神挡杀神。他沿着最短的通道,直达整个基地的中心。
越是最重要的地方,日本兵越是不敢开枪。这里的实验药品比他们的命还要珍贵,这是这里几十位医学专家近一年来的研究成果。
拳脚作战的日本武士比那些巡逻看守的日本兵要强得多,与江月明交手至少不会一招毙命。一个武士的拳头离江月明的后脑仅两寸,动作永远地定格了。
江月明的手腕轻挥,护腕里弹出了一根近乎透明的丝,从那武士的脖子上滑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江月明手掌轻轻一推,那定格的武士身躯后仰,落地之时头颅从脖子处掉了下来,切口整齐得宛若镜面。
辱吾病者,杀!
江月明手腕挥动,数十根丝线从他的护腕里飞出,扎进了四面的墙壁中,周身顿时形成了一张密布的渔网。
平沼家族的武士,最擅长的是忍术。
在如此交错的渔网中,忍术失效了。因为无论他们如何隐身,都会被这狭小的空间逼得现身,那么锋利的丝线会将他们瞬间绞杀。
江月明一手控线,随意改变丝线的密布形状。一手夺过了一把武士刀,刀锋所过之处血溅三尺。丝线缠绕处,割皮裂骨,尸体横陈。
“……且喜得明星下照,一霎时云迷雾罩。疏喇喇风吹叶落,震山林阵阵虎啸。又听得哀哀猿叫,俺呵!吓得俺魂飞胆销,似龙驹奔逃。呀!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呀!”林冲步伐愉快,动作身形让人目不暇接,真正叫人目不转睛。
所有的目光都在那戏台上不舍移开,那数丈戏台上奔走在夜色中的林冲一如奔走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
子时已过,不知棋局走至何处?棋面上的棋子又是否存留?
王越梅数个身转跨步间,目光捕捉到了戏台下一应人中静立的倪三七……他回来了,事成了。
“……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倪三七望着正前方那个众星捧月的人,不管何时何地,这个人啊……他总能万众瞩目璀璨夺目。迷失在他的举动间,又哪里需要一眼?只要一刹那。
倪三七拖着疲惫的身躯默默地隐匿在黑暗的角落,不再追寻那光芒四射的身影。他握紧了掌心的刀,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是否有那么一瞬间后悔过?
他要扫的不是奸臣,是侵略者,是毁他家园辱他祖国的所有人!
他竟忘了,他是王越梅啊!他怎么会信他是忍辱偷生……可悲的是,他即使知道,也不能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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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哥哥终于登场了,撒花撒花撒花。另外庆祝下,这章能发出来,发了好多遍了。写的时候燃的不行不行,恨不得出去顶太阳跑十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