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子时过
3.单刀（六）
夜阑人静，秦弈站在路边，望着面前这座沐浴在月色中的洋房……少时读过“近乡情更怯”，他不知是何意味，如今倒是有了几分体会。
他是上海滩雄霸一方的秦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枪林弹雨都不曾退缩半分。然而此刻，他却觉得眼前的路太宽他望不见终点何处，屋里的人太远他已描摹不出他的身影。
推开这扇门，他第一次觉得这里的空气是如此窒息……
“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探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觑着那单刀会赛村社。好一派江景也……”
尚未入室，一曲双调新水令如乍破之银镜直入人脑门，于灵台处无尽盘旋，挥之不去。声音如烈烈之秋刀，凛冽之余暗伏杀气，闻之而生畏。
单刀赴会的关云长，钢胆铁骨，赤血烈心。
这一瞬，满堂红即关云长，他们仿佛融于一体，又恰似本就一人。
这一刻，秦弈心跳如擂鼓，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枕边人再如何倾城绝艳都不是温室中需要精心呵护的花朵，而是院中修然常立无惧风吹雨打的劲竹。
他曾被他贵妃的扮相迷惑，年少的心刻画的不过是从遥远时空跌落凡间的仙子。他痴迷的人早已褪下了仙子的外衣，他却仍旧痴恋着他的皮囊。
贵妃玉影渐消去，七尺男儿是真身。
“……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憑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樯橹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俺心惨切……”
秦弈合目伸手，推开了这犹如千斤之重的门。吱呀一声，切断了门内的世界，将一切扯回了现实。
“……”满堂红静静地收声，看着门外的人踏着他的影子一点点靠近，直到两道身影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重合。“疼。”
秦弈直视面前的这张脸，只一个轻轻的蹙眉就好似在他的心尖尖上割了一刀，让他不由得松开紧握着的左臂。“很疼吗？”
“你怎么了？”满堂红不答反问，在他惊愕迷茫的眼神下，秦弈将他的袖口一撸到臂弯。
一圈淡淡的红落在那滑如白瓷的小臂上，红印一点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秦弈感觉自己被狠狠提起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声音不觉得温柔了几分。“我手上没有轻重，怕弄伤你。”
“我唱戏，你生气？”满堂红看他摇头，只垂了眼眸默默地放下自己的袖管。“不是说，不来吗？”
“本来要谈个生意对方临时变卦，我就回来了。”秦弈在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给自己到了杯白水，润了润喉咙。“怎么想起来唱单刀会？”
满堂红给自己也到了杯水，水含在喉咙口等充分湿润了才慢慢地吞咽下去。“练嗓子。”
“唱得很好。”秦弈不吝赞美，可语气并不真实。
“我很喜欢。”满堂红十三岁唱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枚胜数。哪句话有几分真，哪句话掺杂着几分假，他一听便知。
知道，不代表要说出来。
他唱的戏，好不好与任何人无关，只要他自己喜欢就够了。
“今天有人向我问起鱼肠剑，我记得好像送给你了。还在你那里吧？”秦弈对他素来不喜欢绕弯子，然而现在即便寻了个借口听着也很僵硬。
“送人了。”满堂红并不在意他是何目的，答得直接爽快。
“……”秦弈觉得自己心里有把火蹭地就烧到了脑门，捏紧拳头愣是把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谁？”
满堂红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动作微滞。“师弟。”
“为什么把我送你的东西送别人？”即使是送师弟秦弈依然非常生气，他给的东西凭什么送别人？而且这个师弟一听就不是善茬！“哪个师弟？叫什么？现在在哪里？你们还联系吗？”
“失散了。”早就失散了……满堂红见他依旧生气，扭头看向窗台。“我不知道什么鱼肠剑。”
不去看，秦弈也知道他在看窗台上的一盆五针松盆景。从认识他那天起，这盆盆景就跟着他，从明清时期的中式庭院到现如今的欧派洋房，从不离开他。很长一段时间，秦弈都恨不得烧了这盆景！
想到这儿秦弈就更加火大了，“不知道？你红老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会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没有。”满堂红的声音平淡如水。他就是像块吸音石，仿佛任何情绪到他这里都会被吸走，悄然消散。
满堂红没读过书，不识字，自然不认识鱼肠剑，不知道鱼肠剑的历史和价值……他不是第一次被讥讽没见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出的一拳像是砸在了一团棉花上，憋得他只能指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堂红说的句句实话，他从来不说谎。
“时候不早了，我今晚回家睡。”秦弈拂袖而去，目的达到了他也就没有在此逗留的必要。
那扇被开的门又被秦弈亲自关上了，隔绝了自己的背影，也隔绝了目送他的视线……或许，那道视线只会停留在那盆景上，没有所谓的目送。
枝干遒虬，冠盖青葱。造型豪宕雄劲，观之苍古雄奇。
满堂红的视线缠绕在这盆景之上，唇角微翘，平淡的笑容里沁了几分恣傲。“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
他的眼里，只有这棵松，傲立天地间。
不畏烽火狼烟，不惧生关死劫。
“明楼……”秦弈回到家里就给明楼去了电话，喊了一声老友的名字万千的委屈就涌上了心头。“不是他，剑他送他师弟了。”
“师弟？”明楼朝明诚看了眼，见明诚将书房的门关上，他才继续问。“他有没有说他师弟是谁？”
“没有，他说失散了。”
“你信吗？”明楼的声音在听筒里传递，到秦弈耳中时听来多了几分森冷。“你有没有问他真名？”
“没有。”秦弈补充了句，“他的左臂没有伤。”
“我知道了。”明楼听他声音颓唐，到了喉咙口的叹息又慢慢地咽下了。“秦弈，不管怎么说……既然你没打算跟他过一辈子，趁早放他海阔天空去吧。”
直觉告诉明楼，满堂红深不可测。而且按照秦弈如今的情绪推断，假以时日他必定会深陷情网。
只是如今他不自知罢了……
“我会考虑。”秦弈挂了电话，陷进沙发的身躯难得如此板正直挺。明楼的建议和他一路上想的一样……
既然没有非他不可，何不放他离开？
可是十年的岁月啊！让他如何甘心？心里又有一道声音在反驳：他把最美好的十年都给了你，还不够吗？还要如何？
你想和他过一辈子吗？一个至今你都不知道他叫什么的人！
——满堂红……你的真名叫什么？
他不记得多久以前他问过这样一句话，可是他记得他确实是问过的。
——名字都是别人起的，现在叫什么就是什么。
这就是当年的那个答案，没有给人留有半分追问的余地，他旧事重提，或许得到的还是这个答案。
“满堂红……你究竟是谁？”秦弈思索再三，拨了个号出去。“是我。明天上午去办一件事，我会把他身边的人都调走。什么度？没有度！我要的是结果，不要跟我聊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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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单刀 完结）
单刀：取自戏曲《单刀会》，主人公关羽关云长单刀赴会。
这段戏曲足以表现满堂红的身份，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一身忠肝义胆。而满堂红便是关云长的一个缩影，他的故事后面会慢慢道来。
此章节多了个“师弟”，那个拥有鱼肠剑的军统高手。
多谢各位看文，感谢。
首次双更！
